除个草



     “尤里，要去尝尝那个吗？”同个社团的好友拍了拍尤里的肩膀，指着商业街边正在排队的店铺忽然说道。尤里提着手里的琴盒，转过头的时候微微愣了一下。

    此时他们的社团活动刚刚结束，东京已是傍晚时分，天际却还十分明亮。从学校门口的下坡一直走到尽头，再往左拐几条马路就是距离学校最近的商业街。他们学校的学生都十分热衷光顾这条街道的店铺，尤其在这已经接近夏末的时节，不知为何天气并没有变得凉爽起来，反而仍是那般炎热。

    尤里是在半年前独自来到这个极东之国的首都生活的，与俄罗斯全然不同，日本的气候总是那么温暖，而街道尽管已经极力拓宽了，也还是显得十分拥挤。换做是平时的话他大概是没什么心思凑到人群里只为买到什么，但今天的社团活动结束得比较早，闲暇时间还有很多。好友似是看出他心情尚可，也不等他回答，不由分说就拽住他的手臂把他拉到了队伍的最后。

    “我听说这家店的甜品很不错！”好友兴致勃勃地说道，“啊，甜品什么的你应该没吃过的吧？”

    “我确实不像菲利普那样吃过很多甜食。”尤里以陈述事实的语气说道，金发的好友刚才还在因为期待而露出笑容，闻言立刻瞪了过来。

    “喂喂，你这话是在故意挤兑我吧？”菲利普不满地说道，“早知道就不拉你一起过来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提了提肩上挂着的琴盒的肩带，很是小孩子气地把头扭到一边。

    “抱歉，我没有那个意思。”尤里向菲利普道歉。

    正在假装生气的菲利普又把头转了回来，定定地看了自己的好友几秒。

    “我说你啊……”菲利普沉吟道，“你不要认真道歉可以吗？”他挠了挠头发，露出的表情变得十分苦大仇深。

    “你这样让我还怎么继续生气啊？”菲利普嘟囔着，又转回头。正巧队伍已经走到前头，即将轮到他们点单。他从口袋里掏出钱包，随口说道：“算了，我请客，尤里你想吃什么？”

    “这样好吗？菲利普不是说还想买新的琴弦吗？”

    “你好啰嗦！我都说我请客了吧？你不说你想吃什么的话我就替你决定了！”菲利普说着，视线迅速扫过甜品的价目表，“我要一份可丽饼好了，尤里你的话……这个草莓奶油甜筒怎么样？这个可是被强烈推荐的甜品呢。”

    “甜筒？”尤里复述了一声，回头看向从他们身边说着笑经过的女生们。穿着制服裙的女孩子手上正拿着一支淋上了深粉色果酱的甜筒，螺旋的雪山尖端于傍晚依然炙热的夏末散发着柔软的甜香和冰结的白气。

    那也许会是整个夏日最后的甜蜜，在这不知何时就会彻底结束的热夏中，光临这家店的人大概都是在贪恋这粉色的雪。那是尤里的故乡不会有的东西。

    “你没吃过吧？这个很好吃的哦。”菲利普说道。

    尤里转回视线，望着店铺柜台摆放出的甜筒模型，他摇了摇头，轻轻说道。

    “甜筒的话，我吃过一次。”

    生于雪镇的人们当然都知道冰雪的模样，他们都是猎人的后代，即使年轻人总会在一定的时候离开小镇，雪中的一切也不会被忘记。尤里自有记忆起就没有再见过父亲了，他那时被隔绝在西伯利亚的雪原，明明是雪中诞生的孩子却总是害怕寒冷。妈妈为他织了温暖的围巾，还特地送了他一顶毡帽，把他打扮得像不会惧怕冰雪的勇士。但哥哥总会戳破他的勇士假象，会在外出回来的时候用冰冷刺骨的手捂住他通红的脸。

    雪镇的生活其实枯燥无味，就像后来哥哥在成年那时离开了镇子那样，尤里也在自己的十七岁那年离开了故乡。他们总要离开的，像成长起来的野兽总要离开自己的巢穴。

    奔赴遥远异国那时，尤里第一次见到截然不同的外界。长老古斯塔夫总说他们应该长出有力的翅膀，比起温吞古老的蜂蜜酒更要品尝莫斯科的烈酒，小狼总该磨炼出锋利的爪牙。

    多少人离开了就不再回来，又或是最终返回苍茫的小镇，他们离开时都不知道雪山的另一头会是怎样的地方。尤里从万里高空的舷窗往下眺望，看到故乡只是一片绵延的白，他后知后觉那或许是过去所有人都见过的最不能怀念的景色。

    一旦怀念，就再也离不开了。

    东方岛国温暖湿润，与西伯利亚高原截然不同，即使是在最寒冷的时候也不会被暴风雪隔绝视线。过分偏僻的故土掩盖了时代迁移的踪迹，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能轻易获取所有光怪陆离的美好与不好。而踏上旅途是雪镇无一例外的传统，所以尤里才会来到被妈妈微笑着描述过的异国。

    他离开那时雪镇正停雪，旭日从冰川的尽头跳出，削去全部灰压压的深蓝，桃粉的光芒就坠落在雪山的峰顶，转瞬又变成可爱的橘红。那让他忽然想起过去。他想起哥哥曾经拉着困顿的他，指着那还没有变成橘色的粉雪，高兴地说，那是尤里吃过的甜筒呀。

    尤里，你忘了吗？我们去过一次外面。我们尝过比妈妈做的牛奶糖还要甜的雪。

    日出就在白色的甜筒当中，尤里不记得那是什么味道。他的舌尖顶着妈妈的牛奶糖，浓郁的甜香扩散在他引以为傲的牙齿上。

    小小的他认为那不可能，但是他又固执地觉得哥哥说的话一定是真的。他因为自己忘了那样的雪而觉得焦急，拽着哥哥的衣袖眼泪汪汪。哥哥忍不住笑了起来，用冰凉的手指揩去他眼角的泪水。

    好啦，尤里长大之后，就可以自己一个人去尝那样的雪了。

    哥哥的嗓音说着温柔的话语，尤里想说他要和哥哥一起去，牛奶糖却阻住了他的声音。他只含糊不清地急切呜咽了几声，后来就再也没有让哥哥继续描述粉雪的机会了。

    是妈妈说，他们曾来过一次被海洋包围的岛国。夏末分明不会有那样的雪，而尤里见过东京不知沉默的冬天，却很难从那飘飞的雪中看见西伯利亚的影子，更不能再见到雪山峰顶洇光的粉雪。

    毕竟他已经不再那么钟爱糖果的滋味了。

    “啊……所以尤里你是要尝尝别的？”菲利普眨巴着眼睛问道。他严肃地看向菜单，手指在各式甜品的名称上游移，似是在思考下一个推选的甜食。

    “不是，就这个好了。”尤里说。

    “还是甜筒么？吃过的话换一种别的也不错嘛。话说你是什么时候吃过的？”菲利普摸了摸下巴，“尤里你不像是会特地跑来吃甜食的人啊，难道说是被哪位小姐盛情邀请……”

    “小时候吃过，以前来过一次日本，”尤里说着，顿了一下，“不过我不记得。”

    “那还真是稀奇……啊老板麻烦要一份招牌可丽饼和一个草莓奶油甜筒。”

    可丽饼和甜筒很快就做好了，尤里接过老板递来的甜筒，旁边的菲利普已经咬了一大口可丽饼。

    桃红的果酱混杂着黑褐色的巧克力碎淋满甜筒螺旋的冰冻奶油尖顶，傍晚的光线终于变得温和起来，橘红的夕阳渐渐从云层深处生出。馥郁、甜蜜而又冰冷的香气缠绕在尤里的指间，他回过头，望向那温柔的夕阳，从雪中掘出的湛蓝眼眸是最出色的猎手，只是看着就将那橘色捕入眼底。

    粉色的雪缓慢消融，他忽然心生一丝不舍。已经不再喜爱这甜香的他，再也不能像已经彻底忘记的那一次那样，发自内心地赞美了吧。但是明明就不喜欢吃甜食的哥哥却对他说，这比妈妈做出的牛奶糖还要甜，只是他甚至不再记得糖果的味道。

    他低下头，慢慢地咬了一口雪山。

    那味道扩散在他引以为傲的牙齿上，一如被捕获的橘光流潋在他的眼中。

    “怎么样，好吃吧？”菲利普期待地望着尤里，“我推荐的东西肯定不会差……”

    “嗯，很好吃。谢谢菲利普。”尤里说着，垂下眼睛，把那夕阳又轻而易举地放跑了。

    “好吃吗？”

    “好吃！哥哥也试试吧！”

    “呜哦——真的很好吃呢！”

    尤里想起那是比故乡还要遥远的味道。哥哥那时咬了一口他的甜筒，分明被甜得受不了，却只是吐吐舌头，顺从着他期待的目光说出夸赞的话语。而这果然很甜，果然很柔和，与那时旭日带来的粉雪全然不同。

    但偏偏那才是尤里的记忆里的雪。

    夏末的夜晚降临得很快，凉风抚摸着他们，菲利普还在说着什么，尤里却没怎么注意。他吃完甜筒，看见不远处的路灯亮了起来，小小的虫子不断在灯罩外飞舞着，像是在汲取温暖。而那股冰冻的甜香还萦绕在他的齿间，久不散去。

    稍微变得，有点冷了啊。他想。

FIN.